我有个高中同学，生日是9月1日。我从知道的那天起就笑她：你的出生意味着暑假的终结。
　　
　　很多年后，这个日子对我来说，变成了寻常的星期一、星期二……我怀里不再抱着新书，脚下不再踩着通往升旗仪式、开学典礼和新教室的路。
　　
　　但这一天留给我的印象是永久的——关掉“小燕子”，抬头看黑板。收起游泳圈，来做团体操。再见了，老同学！又见面了，早上6点半的太阳！9月1日一身的仪式感，在它背后，新的知识和成长、老的制度和传统，都搓着手，等着要我的“命”。
　　
　　这一天之前，我在家里，想怎么打滚儿都行。这一天之后，我得绷直了，像个人样儿。
　　
　　直到现在，我只要一看见这俩数字，就有一种想立正的冲动。这一方面说明中国的学校和老师确实挺让人发怵的，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我很幸运，我在那些9月1日去报到的地方，多多少少教会了我自律。
　　
　　最初，我学会的不过是开饭时要排队，不能打小朋友。然后，我知道上课不能迟到，考试不能作弊。接着，我开始学着把一周分成21个早中晚，谈恋爱的时间不能太多，会挂科。最终，我离开了学校，但学校的痕迹再也不会离开我。
　　
　　在这个9月1日，有些人要提前离开学校了。清华大学不久前发布了一份公告，内含11名研究生的处分决定，违纪理由包括婚内出轨、偷窥女厕、学术不端、殴打他人、无故离校等。最轻的是警告，最重的是开除。
　　
　　舆论好不开心——瞧瞧，清华也有流氓、骗子和暴力狂。那你以为清华是啥？清华不就是一所大学吗，里面都是人，有什么都不稀奇。还有人说，原来这就是清华！是呀，幸好你没上过。还有人为“无故离校五天”挨处分的女生惋惜，这个我得掰开说说。
　　
　　有幸在清华读过书。一到放假前，导师总是问：回家吗？几号走？眼看收假了，导师又要组织大家开会，缺席需要颇具说服力的理由和证明。
　　
　　导师解释过：在校一天，学校都得对你负责。但家有要事、身体不适、不可抗力……只要按学校规定办，请假不是请不下来。
　　
　　所以，对那个姑娘，我同情但不惋惜。我们每个人可能都在“灰色”地带晃悠过。旷课过，晚归过，考试时东张西望过。但灰色的边缘不是模糊的，而是一条无比清晰的分界线。从进校之时，所有制度就在那儿挂着，不应以谁的小聪明、父母身份或学习成绩为转移。
　　
　　处分违反校规校纪甚至国家法律的学生，对一所学校来说，不是什么事儿。只不过这一次，清华的内部公告被媒体变成了通告天下，就显得挺是个事儿。也有人赞叹，清华不包、不藏、不姑息，敢于动真刀子，敢于自曝家丑……我觉得这种表扬就像夸奖蜜蜂采蜜、官员廉政一样毫无必要，只能反映广大人民群众对中国高校太宽容。
　　
　　要知道，几个学生犯的错算不上学校的“家丑”，学校不是一个只由学生构成、只约束学生行为、只有权处罚学生的机构。学校还有老师、各种工作人员和管理者呢。前段时间一档说唱音乐节目特别火，有位选手戴着红色隐形眼镜，打扮得像要演《聊斋》一样。他是一所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，工作照看起来是书生一枚，他从不给学生教说唱。
　　
　　看起来，他很清楚要以校门为界。为与不为，越是育人的地方，界限就越要清晰。不仅如此，还得有杀伤力，谁也别想跨界，谁跨谁倒下。
　　
　　然而这只是我纯真的梦想，比一所大学希望消除所有旷课还不切实际。
　　
　　我一位熟人写过不少监督报道。当她看到女儿参加幼儿园汇演只能站在角落扮石头之后，开始和很多家长一样给老师送礼，每逢佳节，五百一千。小姑娘离舞台中心近了一些，老师则坦然极了，就像用宣读成绩成功刺激倒数几名追求进步了一样。
　　
　　比起来，高中老师唯分数论居然显得更公平一些。
　　
　　请你仔细想一想，那些新闻里曝出的学校“家丑”都是些孩子不守纪律的故事吗？恰恰不是。给你不良印象的大多是管理者和育人者。从幼儿园到高校，一些育人的地方，校长像官，老师像商，校园像江湖。从3岁那年的9月1日开始，我们被成绩、品行、学校纪律约束着，而为人师者、学校的管理者、教育格局的雕塑者又被什么约束着？教育的“家丑”基因，会遗传给受教育者，决定一个民族未来的容貌。
　　
　　重要的是，当同学们努力站在底线的一侧时，负责教育他们的人，应该比他们站得更稳当。
　　
　　我高中时疯狂看课外书，有时在班主任的语文课上也偷看。他发现我看的书比语文书强之后，再也没管过我，让我畅游在他课堂纪律的“灰色地带”里。但我在别的课上看，他就不同意了，批评我：“对老师的付出和自己的时间都不尊重。”我红了脸，不敢了。3年时间，至少我没送他任何一份礼物。我参加比赛，他写几千字的推荐信。
　　
　　“淡化人格教育、专注知识技能教育的恶果是培养出一批高学历的野蛮人。”清华处分公告火了之后，他在自己朋友圈写道。
　　
　　我回想起高中时的那些9月1日，知道教室里有这样一位老师站着，会少很多不开心。